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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城、孫良:談繪畫與材料

发布日期:2018-09-12 浏览量:2411 

阿城先生来沪,在文化圈颇为引人关注。以至于孙甘露先生从别的活动赶过来旁听,一进门就说有多少人羡慕他,想跟着一起来围观。阿城先生每回来,都会分析天下大势,然后讲几个惊心动魄的故事。这一回,有画家孙良先生在,就聊起了物质材料对艺术的影响。他们二位从纸、墨、笔一直谈到透镜、装颜料的吸管,涉及古今中西,极具启发性。

孙甘露:前几天在微博上看到一幅大英博物馆藏的拈花微笑佛陀像,宋代陈用志的画,那个色彩和技巧跟传统中国画完全不一样,乍一看以为是梵高的作品呢。所以老听到有人说,西方现代的技巧传统中国画里全有了。

阿城:台北故宫藏有一幅锦鸡图,黑底描金,可以归到现在说的漆画里面去。

孙良:唐宋时代的有些佛像的画法跟后来的确是不太相同的,后来引发了日本的禅画和书法,它们是中国画的分支,但又不是文人画的路数。宋代散落在海外的画,风格变化很多,包括泼墨、泼彩都有,但国内的正统教学里这类画看到的就不多。

阿城:文人画已经被明、清整理出了一个绘画传统,尤其在董其昌那里。这个传统的规格很高,话语权很重,一直影响到我们今天。这个传统,核心人物是官和僚,我们常常忘了他们是官和僚,就像我们也常常忘了魏晋名士们也是官和僚。人在制度中,哪能不受气?反制度很难,总要有个出气口,可以排遣。魏晋名士是恶搞,隋唐开科取士,士的力气还是很大。宋以后士的力气小了,才转到诗和画。诗的地位很高,诗言志,士所为。诗和画,一定会被合流的。齐白石当年画得很好了,于是请教高人指点怎样才能更上层楼,陈衡恪,陈寅恪的哥哥,点拨说学诗,画有题诗,价格才会上去。齐老先生于是停笔学诗,果真如此。认真说,完备的文人画,重点在诗而不在画。诗可以达到很高的意境,这是读书人可以在心里傲视制度、皇权的一个方便法门,要知道,皇帝老子也得学诗啊!毛泽东写首诗,也得请人看看韵脚合不合。

但是把眼界放开放远,会发现中国绘画传统不是这样的。我记得哪一年中央台要拍中国美术史大型专题片,编导是学美术的,他就跟我说中国绘画就是文人画。我说文人画好,但窄。文人画最初相当边缘,是读书人在书写之余用写毛笔字的方法画上几笔画儿,作为一种休闲和调节,苏东坡就是这样。本来不是主流,后来变成主流了,寄托了什么文人的胸中块垒啊,道德的追求啦,还有自然啊天人合一啊等等,越加负担越重。我跟他说中国美术主流是工艺(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工艺美术)的,他不同意。我说如果你只讲文人画的话,中国美术传统会非常短暂,而且画法内容雷同性非常大,撑不起来。

绘画最先是匠作,匠作重视材料,这颜料是从哪儿采的,石青、石绿、藤黄、赭石,都是从石头、植物里来的。还有用什么胶去调。孔子说过“绘事后素”,那是讲一个绘画的程序问题。弟子问他画画是怎么回事,老夫子讲了这四个字,文人争了很多年。文人不事工艺,争不清楚。这是讲春秋时期的绘画程序,线画完了之后,再用底色把线挤窄。文艺复兴的波蒂切利也是用这个方法。还有,画在什么质料上?有麻,有绢,还有漆底的,木底的,以及石碑——先用朱砂在碑上写,所以叫“丹书”,然后再刻。这些都是材料造成的传统。

要说文人画完全没有工艺继承是不可能的,只是文人画的材料非常简单,其中还是有工艺的脉络。从工艺的角度去看中国的绘画传统和书写传统的时候,那个才是主流,我们才能对中国美术史有比较全面的看法。

比如说到纸,都说是蔡伦造的,其实蔡侯纸指的不是“抄”这个动作的结果——纸浆在料池里一遍一遍抄,然后弄到墙上去烘干,揭下来就是纸。这个动作其实并不是中国人独有的。蔡侯纸是什么意思呢?当把这个东西捞出来之后,我们要再一遍一遍刷,刷什么呢?刷填料,使完成后的纸形成像墙壁一样的质料。在这种纸上画画就好像在墙上画画一样。墨点下去是向下渗透而不是向两边渗透。因此中国绘画传统更具体地说是壁画传统,蔡侯得把纸做得像墙壁一样才能完成传统的要求,否则画匠们在纸上用老方法就画不成了。这个工艺不断改进,到五代就有了“澄心堂纸”,这个“澄”透露了一个步骤,就是在料池里已经把涂料混到纤维里了,抄出后还要再涂;“心”则是纸“芯”。蔡侯纸在汉代时是抄麻,现在的出土材料里发现了蔡伦之前的麻纸,但是用来代替布的,不是为书画的。我插队的时候用的西南地区的麻纸就是用来代替布的,最早的无纺布,相当坚韧。我们现在的主流绘画纸已经在清代变成生宣了,生宣是半成品,还没涂布填料呢,所以我开玩笑说中央美院的国画系那就是个半成品系,纸都还没做完嘛。《汉书》上说蔡伦献给宫廷这种纸,贵族们非常喜欢,它要能与绢、丝绸的质感相匹敌,才会非常喜欢啊。

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是,蔡侯纸到了唐代,因为战争,阿拉伯人俘虏了唐朝士兵,蔡侯纸的涂布方法就传到了阿拉伯、地中海再到欧洲。这个纸造就了波斯细密画,只有在这种纸上才能画出多层次,描到那么精细,搁生宣上不可能。而且这纸也不是我们说的熟宣,熟宣是加矾加胶,画上去的墨太亮,就好像鼻涕甩在水泥地上,闪闪发光。所以波斯细密画、印度细密画都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纸才成为可能。这个纸往欧洲传的时候已经相当晚了,那时欧洲还是书写在羊皮上。中国方法造的纸传入之后,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就是文艺复兴的素描。达·芬奇、米开朗基罗、拉斐尔这三巨头,他们的素描是画在类似澄心堂纸上的。后来在欧洲逐渐进化成了铜版纸,铜版纸完全是一种涂布纸,纸的纤维质量非常差,就靠在上面涂石灰。汉代时也是这样,涂布之后要拿石头去磨,磨得很光滑很光滑,写字就不洇。东晋王羲之、王献之这些人,哪里会有一笔是洇开的,那是蔡侯纸啊!竹木简,也是要涂布之后再书写。澄心堂纸是李后主的功劳,它不用麻,而是改用挑选的树皮纤维,一个划时代的改良。南唐让宋给灭了,澄心堂纸,其实是造纸工匠也跟着进了宋的宫廷,才造就了宋画。这个不能看画册,得看原作。最起码也要看看南宋钱选的纸上画,那纸像玉啊!纸寿千年,植物纤维怎么维持得了千年?说的是纸中的矿物质填料啊。

我好像在《威尼斯日记》里写过,1992年在威尼斯看了一个达·芬奇的大展,我一看就明白他用的纸是澄心堂式纸的制作方法。达·芬奇画的有些素描非常讲究,是用银条画的,银硫化之后会变黑,那个黑真漂亮,透明。那不是铅笔或是白垩土能画出的效果。这样典雅、细致的质感,跟宋画是一致的。有一年碰到一个土耳其人,他跟我说欧洲的文艺复兴绘画用的是我们土耳其做的纸,我跟他说了蔡侯纸,他立马说我们东方要联合起来。现在欧洲专家不承认跟土耳其有关系,其实是有的,蔡侯纸最重要的涂布方法传到那边去了。

孙良:中国画的确很特殊,王羲之之前的画作保存下来的极少,马王堆之所以那么重要,就是因为唯一一张帛上面有画。我们现在说的文人画,实际上都是宋以后的画,而且被米芾、苏东坡这一支给放大了。我认为文人画真正被提到比较高的地位是在元代,因为那时的知识分子太特殊了,必须要强调保持文人的价值。之后文人画就占据了最高地位,甚至连宫廷画也渐渐没有价值了。以前宫廷画的地位是很高的,你看宋徽宗养了那么多好画家。

说到颜色,唐代绘画的颜色就非常灿烂,禁忌很少;汉代时候是颜色少,宋代以后又有颜色禁忌,只有唐代色彩最丰富。比如李思训的大青绿,感觉完全就像壁画,颜色非常秾艳。

阿城:大青绿、金碧山水,金碧山水现在在日本的屏风上还能看到。元代纸的质量下降了,青花瓷是元代GDP的重要构成,出口。仔细看倪瓒的用纸,差了宋代一大截。我怀疑纸后来堕落到生宣,是元代开的头儿。

孙良:我们现在对宋徽宗赵佶特别感兴趣,中国艺术被皇帝如此推崇,的确是达到了最高的程度。宋徽宗对画家要求太高了,王希孟一个十八岁的小孩,皇帝能教导他画到那么好。

阿城:还得说这里有一个分水岭,在这之前艺术家不留名,没有签字。赵佶是画押,后来有人解释“天下一人”就是个“行”字,表示他认可了,就画一个押。巨然这些人也只是斗胆在树旮旯里签个小名。这里反映出什么呢?你看汉代、战国、春秋到更早的青铜器,再一路下来,到文人画之前,这些画力量都很大,为什么?就是画家不承担全部,我只承担局部,其他部分有其他人做。所以他们画画不苦,不用一个人承担哲学的、思想的、美学的,大家分工合作。每天太阳出来,才开始作画,太阳光弱了,立刻就歇了,该找女人的找女人,该喝酒的喝酒,所以画家的精神和身体一直处在元气很足的状态。到了签字以后,弱掉了,要独自完成哲理、美学、块垒什么的,小肩膀儿担不住啊,结果每样只能担一点点。其实西方也是这样,他们到了签字时代以后就弱了,除了个别天才比如米开朗基罗这种,一个人可以撑起天。签字时代以后一般的画家都弱了,签字时代之前画家不承担那么多东西。

我们现在看盖房子,工匠还是分工的。古代无名时代最好的艺术家还真不一定是画画的,一个班子里有一个人画画,他就在旁边看,画得不对他就说,他不管画只管说,因为同时他还要监督做颜料的那一队,在他的领域里面他就是个总管。他身上主人的状态也有。也有一种画家带徒弟,我小时候还能看到这种,他只勾脸,等到画衣服的时候就丢给徒弟画,他自个儿出去喝酒去了。徒弟画完了也不敢通知他,怕被他骂不认真,得等到天黑再去跟他说画完了。我们再回过去看宋画,开始改变了。这幅画是一个人完成的,他不会画完山再让徒弟去把树画了,这接不上。

孙良:我接着你刚才说的壁画传统再说说,材料、物质的作用的确是很大。宋以前的书法因为用的不是宣纸,所以不需要力透纸背,不需要渗透,不需要把笔和纸融合起来,只是表达字的意义。那个时候可能很多字是竖着写的,画也是竖着画的。那个时候的笔也不是今天的笔,宋徽宗有可能用长锋,很多其他不一定是长锋。你看郭熙留下的画,像现在的墙纸一样,他都画满了,而且量非常大,有很多屏风。皇帝喜欢他,就什么都让他画。北宋灭亡大家要逃走的时候,就拿刀划一块画带走。所以我们看到的这些作品,甚至很多人说范宽的《溪山行旅图》都不完整,原作可能要更大,不是现在看到的这个格局。

阿城:可能。那个时候行旅图是画真的行旅,好像《虢国夫人游春图》,是很长的一幅作品。

孙良:还有一点,宋徽宗题的展子虔《游春图》,包括周昉的作品很有可能都是宋仿的,宋人在仿制的时候纸张变了,已经不是在唐人用的材质上画了。

阿城:我猜宋人如何临摹唐人或更早的画,比如《女史箴图》什么的。这些画是绢本,薄,透明,可以蒙在以前的画上。

孙良:绢本来是很白的,但时间长了以后就会变成褐色。

阿城:柞蚕丝是偏黄的,桑蚕丝是半透明的。白是因为要用涂料把绢的间隙添平,或者绢背托了纸。不过长期烟熏火燎,再大的皇帝也只能点灯啊。我今年狗屎运,居然让我在日本万数块钱淘到幅南宋钱选的折枝桃花,绢本,上面的涂料还有保留,用笔温润爽利,扫描打印后送懂的朋友。

孙良:宣纸的出现起的作用最大。你看苏东坡画竹子,竹节都没有,哗的就上去了。当然他的画没有传下来,传下来的也未必是真的,但米芾的水墨就看得比较清楚,虽然很小几幅,尺幅不大,但是在宣纸上就有水墨的感觉了。后人对此很推崇,所以说材料的确改变了很多绘画的种类。

再比如印象派兴起,一般会比较多讲工业革命啊,牛顿的三原色啊,但最重要的是画家能走出画室到大自然里去写生,这个不是推个车子就能做到的,而是颜料可以装在吸管里。以前的画家用颜料是要自己研磨的,今天画多少就磨多少,有时候颜料干了就算了。颜料能够装进吸管以后,画家就可以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写生,画的时候把颜料挤出来就可以。你看以前文艺复兴时候的画常常是黑乎乎的酱油颜色,因为他们点油灯,看出来的光景就是这样。等到可以到户外去写生,自然光对他们肯定有很大影响。这就是材质上小小的革命对艺术的巨大推动。

阿城:材质里面也有很多秘密,就是颜料里加了东西。比方说伦勃朗的画,跟中世纪的一样,里面加了玻璃粉,适合在光线昏暗的荷兰这种地方,窗户那么小,挂在屋里居然能看清楚,有点像我们现在开车看到地上那个标志线,白颜料里掺了微小玻璃珠,车灯一照就会反光。佛教绘画里也有这种手段,以前的壁画颜料里就掺有蚌壳粉,有一点光那个佛的脸就亮,很感动人。现在修复壁画如果不加这种粉,光照着老样子上颜料,那没有光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见,这是不对的。刚才说的钱选的画,花的部分白颜料加了蚌粉,千多年了还会发亮,用铅白就会氧化变黑;印泥应该是加了珍珠粉,用验钞机的光照,有荧光。


孙良:除了材料影响,环境、颜色对画家的敏感度也有很大影响。文艺复兴前后包括法国十七、十八世纪的绘画,我们感觉很微妙、很细腻的东西,跟他们那时候的昏暗的光线有关。现在我倒觉得光线越亮我们眼睛越不好,辨别力不见得比以前光线弱的时候好。我2000年以后画画会加银色,是因为看电视,我发现我们现在对光的印象不是自然状态下的,而是从屏幕里显示出来的。屏幕里显示出的红色、绿色,哪怕是黑色,跟我们在自然光下看到的颜色已经不同了。看电视、看手机习惯了以后,会觉得自然里的颜色不好看。小姑娘老在电脑上挑衣服,真的拿件衣服放她面前她肯定觉得不对头,好像没那么好。人们对颜色的习惯性改变了,我们画家用色的时候也应该有所改变。如果我今天还是用油画颜色画画,就感觉很陈旧。印象派画家也是,如果他们在户外创作久了,再回到画室里就觉得光敏感度不够,不够刺激,得到亮的地方才行。

阿城:还有一些重要的辅助工具,要是辅助工具没有了,你就几乎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画得那么好。从乔托之后,包括达·芬奇等人都会使用透镜,安格尔把透镜使用得出神入化。他们不是面对着真人一笔一笔画,而是用透镜反投人物打在一块幕布上,所以他们没有形准不准的负担。硬写生培养出来的是真正的高手,他是真把你画像了,这个负担很重的。所以你看安格尔画的一系列人像,巴格尼尼像、各种贵妇人像,尺寸都是一样大小,因为他的透镜就那么大,反映出来的也就那么大。你看他那个线条帅得呀,会觉得这个家伙太不可理解了,形那么准,不犹豫,其实是因为他没有像不像的负担,所以笔触就解放了,特别好。

孙良:有一年我去卢浮宫,看到安格尔素描展,一百多幅,都很小,精妙之极。卡拉瓦乔的时候就开始使用透镜了,因为用了透镜以后,人物的正反就逆了,甚至会出现手的位置……

阿城:左撇子特别多。

孙良:画像有时不是多个模特,而是一个模特充当两个角色,人物在重叠上就会有些问题。这些问题在今天的写生创作时是不会犯的。但透镜技术后来好像突然失传了,一下就没有了。

阿城:当时是个商业秘密。大概二十年前美国有个有心人揭露了这个秘密。

孙良:最近大家重新开始关注,为什么那些画家突然画得准了,搁乔托时代你让他们画也画不准呀。

阿城:乔托当然笨笨的。摄影术发明之后,画家的模特儿费大为节省,虽然曝光时间长,但也长不过十分钟。德加用照片用得很厉害,他的那些裸女入浴图画的其实就是后来布列松说的“决定性的瞬间”。

孙良:因为画不准,所以很概括。我们现在就说他们很洗练。

阿城:乔托之后一下子进化到画得很好,这个突变是光学透镜。

孙良:卡拉瓦乔的深背景也是透镜造成的。因为其他部分都是暗的,用不着看到。这个技术连我们学画的时候都不知道,包括欧洲的学院派也没有使用。现在写实主义画家基本上什么工具都不用,十几年前陈逸飞画画还要用感光底子,现在都不用,直接打底,一张画基本就完成了。也没做错,他们直接继承了文艺复兴的光荣传统,还与时俱进了一把。说这个好像揭露了行业秘密一样,画家就不那么神秘了。

阿城:中国宋代、元代也画人脸,但都画得不好,就像乔托时代似的。突然到晚明就画好了,也是透镜。这时候因为传教士的关系,透镜传进来了,那些画遗容的工匠会用到。这也是中国画家的行业秘密。那是不可思议的画得好,而且当中没有过程。之前画人脸都有模式……

孙良:对,古人画画都有口诀的,不用看你人,别人告诉我你长什么样,什么眼,什么鼻,什么嘴,什么脸,按照这个套进口诀去就可以画,还真能有点像。我们学画的时候已经不走这个路数,就不太熟悉。但是接触过一些民间艺人,还是能了解一些信息。

阿城:有本书里收了很多画遗容的那些匠人的手稿,神韵好得不得了,跟安格尔都是一个级别的。像不像的负担甩掉之后,他就有精力去抓那些重点要抓的东西。

孙良:我实在太喜欢安格尔了,所以注意到他对比例的改变。比如《泉》、《大宫女》是有比例拉开的,真实人没有这个比例,背部肯定没有那么长。我特别喜欢《大宫女》,去年在卢浮宫还看了老半天。

阿城:那腰非常长,透镜平移的结果。而且透镜也加大了接活儿的量,统计当时画家的作品数量,查看日期,简直不可能啊,这么快就完成一幅画。量非常大。

孙良:对那些巨人的画,我们现在不敢想象。德拉克洛瓦的《希阿岛的屠杀》七天就画完了,我们现在好多人花七天数里面的人物还数不过来呢。后来的学院派有的很用力,画得也不错,但再也达不到他们那种一气呵成,又有那么大的量,又有那么快的速度,完全没有粗制滥造的感觉,非常精致。这些都是巨人式的,比方达·芬奇画的那些小天使,头上的小卷发一圈一圈毛毛茸茸的,圈打得很精彩,确实有本领画得那么精妙。

阿城:他们都有绝技,都有秘密。比方维米尔的那个颜色几乎没有调过的,就在上面蘸,等颜色接近干的时候,然后拿手揉,揉出来的地毯跟真的一样。你拿一根方头笔永远画不出那个效果。还有以前俄国的谢洛夫画的《姑娘和桃子》,姑娘脸上那个毛和桃子,近看跟维米尔的方法是一样的,点好了以后等半干,然后拿干笔很虚地那么揉,所以颜色底下都能透出来。完了你就觉得那个脸特别润。

孙良:以前古典画家还会用砂纸,颜色在互相摩擦时会渗透。古典绘画中这种技巧很多,现代人以为他们都是拿笔画上去的。

阿城:拿支笔硬干,然后就很沮丧。所谓师徒关系就是画到关键处,师傅就让徒弟去打酒,徒弟打完酒回来,师傅已经画好了。

中国画到近代是生宣一路下来,没有发现什么新材料。

孙良:文人画有很大的随意性,不像宫廷画那么精妙。文人画不允许有匠气,尤其明末以后宫廷画马上就三四流了。《兰亭》评价那么高,就是强调随性、感情投入、一瞬间的偶然。宣纸尤其是生宣又吻合了这种需求。我学画那会儿对工笔画评价就很低,不如泼墨画。但是文人画路子特别窄,我觉得大写意到了二十世纪就结束了,最后一位就是齐白石。他跨过了文人画一步,已经把大写意画完了。之后的文人画作为一个画种就没有太大意义了。

不过现在老了回头去看,又觉得文人画是一种人的艺术。宫廷画二十几岁、三十几岁画得好,老了可能就不行了。但是文人画可能越老画得越好,它在跟着你成长。特别是书法,有些我一辈子都不喜欢的书法家,临死前写两个字写得那么好。

画油画的,三四十岁一定是黄金期,因为有对颜色的辨别力,这个年纪大了眼睛肯定就不行了。阿老刚才提的那个谢洛夫的《姑娘和桃子》,那种对微妙的光线的敏感性,也就是二十来岁年纪的人才有。雷诺阿等人晚年都不行了,唯一有回光返照的大概是莫奈,画睡莲的时候已经老得一塌糊涂了,突然间对颜色又有了新的体验。

阿城:他的晶状体出问题了,老了,变暖了,他那个睡莲偏青紫,因为他看世界都偏暖。雷诺阿晚年也是这样。油画家有年龄的限制问题,要在四十岁前把所有的画画完,再晚颜色就有问题了。国画家没问题,颜色少,按经验就错不了。

孙良:毕加索晚年也是乱涂颜色,但是因为他太牛逼了,颜色不好画也还是好。另外要说一点,中国人没有颜色的感觉。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种体验,拿着相机到外国去拍,一样的相机,装一样的胶卷,拍出来的颜色完全不一样。中国的山水完全不适合用油画画,哪怕水彩都不合适。你随便去看中国的哪一座山,最后会发现最适合表达的还是水墨。但如果用水墨去表现西方的山水,那怎么看都不对劲,它跟中国水墨完全没关系。真的是一个地方生成一种艺术。中国画家没有那种自然环境,对色彩就没有那么好的辨别能力。而且中国历代有皇权禁忌,很多颜色不能随便用,黄色、红色都是如此,只有画黑白没人有意见。

还有就是中国的颜色多为矿物质颜色,石绿石青是用松耳石和绿松石磨出来的,朱磦朱砂是朱砂矿里的,花青和藤黄算是有点植物的颜色,一共没几种颜色。矿物颜色不适合调和,石绿石青去调别的颜色都不合适,因为颗粒研磨得粗。只能用花青藤黄调,偶尔加点胭脂。我们用的大红、西洋红,都是民国时候才有的。我们本身对颜色的挖掘比较少,今天人们爱说的青花瓷什么的,都是阿拉伯传来的。

所以我常说,中国国画家没法办个展,因为如果办个个展,梅花是这个红颜色,牡丹也是这个红颜色,用的那些颜色是一样的。一张画看看还可以,但放在一起看颜色都差不多。中国画家一是颜色少,二是不敏感。

阿城:这里面也有中国画的独门:色由墨生,色不具独立意义。你这个红为什么用这样的红,是因为你这个墨是这样的,由这个墨决定生出什么样的红来。为什么齐白石敢用西洋红,因为他敢用焦墨。在以前讲究银灰色的传统里面,加西洋红就太重了,但西洋红的强烈程度跟焦墨是匹配的,可以达到色由墨生的关系。

孙良:刚才说到中国人对色彩不敏感,但是上帝也很公平,剥夺一样东西的时候,肯定会加强另外一样,所以中国人对黑色的敏感度就没有人能比。中国的墨分五色,但真正画画的时候,墨大概五百色也有。中国传统画家哪怕一张画中,也有各种墨色的微小变化。他一支笔在点东西的时候,每次点完会有损耗,墨汁在慢慢变干,这个变化都要求有。特别是文人画,在树上点叶子,每一组的变化都要有,不能一种黑点到头,这里面就很微妙。还有中国人对色彩没有感觉,但对线条特别敏感,男人形容女人漂亮都说线条很好。线条变化多的时候,一个颜色就行了。

阿城:我觉得这个跟语词有关系。中国形容颜色的语词相当贫乏,红只有什么浅红、深红、土红、大红、粉红,法语里面就有各种描述颜色的词,所以法国人画起画来可以按照他说的词去画,说法语的人天生对颜色的微妙性就有感悟。蒙古语里描绘颜色的词就比汉语多,而且是复合性的。我早年插队的时候,跟蒙古人说白马黑马,他不明白你说的是哪匹马,在他们的眼里,颜色是复合的,没有单纯的白或黑。

孙良:我还发现一个现象,不一定有科学根据。欧洲的云偏低,阳光在发生折射后颜色就很丰富,中国没有这种现象。西方古典绘画中常看到一种金颜色的树,我一直以为这是欧洲人幻想出来的,要么就是颜色隔了好多年变质变成了金色。有一次我在法国南部开车时,一束阳光从云里钻出来,照在树上就是金色的。树上长了一种黄色的苔,阳光照在苔上闪的就是金色,而且整棵树都是金色,跟古典画上一模一样。

阿城:孙良说的这个中国没有颜色,可能也是因为被语词限制了。这是互相影响的。再说几句跟材料没关系的话,中国有一样东西发育得太早了,就是审丑。审丑在西方差不多到了现代主义时期才开始出现,中国在庄子的时代就开始了。庄子不断写丑陋的东西,怎么有价值,怎么高贵等等。文人喜欢在家里放块怪石,外国人觉得这什么呀丑死了,中国人就觉得里面有很多讲头。中国审丑发育得太早了,就有了只用墨的绘画,这在一个没有素描训练的西方人眼中,是丑的。当然这个话题就跟材料没什么关系了。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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